張五常:經濟學為何失敗?
本次演講中,張五常教授分析了當前經濟學理論的弊病和失誤,他認為,經濟學理論需要摒棄一些華而不實的複雜模型迴歸實證,唯有簡單的理論方能解釋複雜的世界。
關於自私的爭論:從斯密到博弈論
1776年,亞當•斯密發表了《國富論》,是非常重要的作品。他的一個重要論調,就是人類的自私帶來社會的財富。這是一個非常關鍵性的論調。怎麼來看這個論調對經濟學的發展是有很大的影響的。斯密講到的人類自私,不是說人類天生自私,而是說人類不可以不自私;他並不是假設人類自私,不是說人類天生自私,而是說他們不可以不自私。這一點很清楚的,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這是斯密的理論重點。他說,你要靠兄弟姊妹來養你是不可以的,你不能靠別人的同情心來存在。他說人類的自私是適者生存的效果,這個適者生存的效果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科學發展的論點。後來那位人類偉大的生物學家達爾文,就是憑着這個提出了自然淘汰思想。
自然淘汰被認為是人類幾千年來歷史上最重要的思維,一直流傳到今天,他的思想就是起源於斯密的理論。斯密說,人類自私是因為他們不可以不自私。假如他不自私,就會遭到淘汰。這是斯密理論的一個偉大重點,影響了達爾文,跟着達爾文就是整個科學的發展。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關於人類的自私,到了斯密之後的李嘉圖,他沒有說過人是不可以不自私的,他也不是說人是天生自私的。李嘉圖把這個自私變成假設,是一個假設,假設人是自私的。從李嘉圖開始,經濟學的發展就變成公理性的,英文叫做axiomatic(公理的;不證自明的)。你把它叫做假設也可以,武斷的假設也可以,意思就是說,你不要跟我爭論,就是這樣子的。
人類爭取極大化,自私是一個假設,你不要跟我辯論,這是一回事。但是我回到斯密這個問題,到底人的自私怎麼來的?斯密說,為了要適者生存,所以要自私。這是一個很大問題,非常大的問題。也就是可以說,這是斯密的一個很大的漏洞,他這一點也影響了達爾文。達爾文曾經被人家批評到底是不是有適者生存?到了達爾文的時候,也就是我自己在六十年代初期在美國唸書的時候,適者生存這個是很重要的。而是不是適者生存呢?我們看上去當然是適者生存。根據斯密說適者生存,斯密影響達爾文。
到了1976年,剛好是斯密1776年發表《國富論》兩百年後,有個人叫道金斯(Richard Dawkins),他說,人類不是為了適者生存而自私的,他說人類自私是因為基因裏面有自私。他寫了一本書,1976年發表,也是一本偉大的論著,那本書叫《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這也是非常重要的。
三個人講人類的自私,有不同的態度。斯密的自私是不能不自私,你不自私就會遭到淘汰,所以斯密的自私是適者生存的結果。到了李嘉圖,就是到我們這個年代,我們說就不要管他是不是自私,我們就武斷假設他是自私,這是maximization postulate。到了道金斯,他說人類自私不是假設,也不是適者生存,根本是人的基因裏面,所有生物的基因裏面就有這個自私的基因。1976年這本書,是非常重要的論著,這本書不淺的。
再回過頭來看,我非常佩服斯密。我認為,歷史上最好是斯密,我非常佩服他。當我批評斯密的時候,你們不要以為我不喜歡斯密,我把斯密捧到天上去。但是斯密這個問題呢?他這個適者生存的自私問題,這個自私不會毀滅人類的。你想想看這個邏輯,人類自私是為了適者生存,又怎麼會為了自私自己毀滅自己呢?他是為了生存才自私,他不會為了自私而毀滅自己。但是道金斯不一樣,他說人天生就有自私的基因,他要毀滅自己絕對不困難,這簡直就是很大的問題了。在斯密的時候,自私不會毀滅人類,你看整本書,那時候人類的演進是往好的方面走。
但是,我們現在這個世界不是斯密的世界,你看整個二十世紀,多少次人類要毀滅自己。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人又霸佔,加上文化大革命,又有人民公社,很多次人類很可能自己毀滅自己的。現在的問題是,人類可能毀滅自己!這點在斯密的理論裏面是不可能的,他說適者生存,人類怎麼會自己毀滅自己呢?而道金斯認為人是有自私基因的,自私是可以毀滅自己的。
自私自利會無疑給人類帶來好處,這點我同意,這是絕對的,貿易會帶來好處。但是,自私自利會可以帶來互相殘殺,會帶來欺騙,就是人類的自私是可以毀滅自己的,這就是問題所在。要怎麼去講這個問題呢?斯密說人類自私不可以毀滅自己,你回看達爾文的時候,沒有證據說是很多動物都絕迹了,我們現在回過去看,很多動物都絕迹了。為什麼會絕迹呢?你看道金斯的看法,假如自私是從基因裏面引起的,它絕對有機會毀滅自己的。假如說是適者生存,自私是不會毀滅自己的。適者生存又引起達爾文的自然淘汰,也是適者生存。
在達爾文的時代,沒有看到這麼多年以來,很多動物都是自己滅絕自己的,現在回過去看的話,很多生物都是滅絕的。到了道金斯,這個問題就是說人可以自己毀滅自己,是基因裏面有自私。而李嘉圖說自私是一個武斷的假設,就是你不要跟我爭論,你不要問我為什麼,人類就是自私的。他說這種自私也可以自己毀滅自己的。所以呢,到我出道沒多久,就產生了這個問題,就是人類會毀滅自己的問題。
經濟學的發展,就引出一個問題:為什麼人類要毀滅自己?從七十年代開始,經濟學發展地相當快,到現在的八十年代開始,人類可以毀滅自己。這種經濟學分析呢,就叫做博弈理論,博弈理論由此而來。博弈論在五十年代曾經紅極一時,到了六十年代中期就銷聲匿迹了。我也學過一兩個學期,然後就沒有人理了。但是七十年代中期開始,博弈理論又回頭了。
為什麼博弈理論受到重視呢?就是斯密那個問題,是說自私會給社會帶來好處這個問題,這一點經濟學家不能接受,經濟學家不能同意,自私會帶來社會好處,但是也會帶來毀滅人類的壞處。然而從自然淘汰那方面來看,很難說這個自然淘汰的自私,很難說自然淘汰的結果,這個自私會毀滅人類的,這是說不通的。假如你說道金斯說的自私是基因裏面的,會毀滅人類。這個假設,李嘉圖這個假設人類自私也可以毀滅人類。就是經濟學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對人類自取滅亡的傾向,是不能否認有這個傾向的。
我的老師赫舒拉發(Jack Hirshleifer),他就研究這個東西,是他教我,我很感激他,但他教了我之後自己也跑到博弈論那方面去了。(此處有笑聲)因為他怎麼解釋人類會自取滅亡呢?人類會自取滅亡的傾向是相當明顯的,用斯密的架構怎麼解釋呢?所以他走向博弈論的那方面。我是接受這個自私的假設,我是接受斯密的,你說自然淘汰,我可以接受,但是我用什麼處理方法來解釋人類滅亡呢?我引進了交易費用。
怎麼引進交易費用呢?怎麼把交易費用放進去呢?這是很大的問題,我把它放進去了。我不是交易費用的創始人,科斯在1937年有提過,1960年又再提,還很多人都提過的,什麼訊息費用之類的。但是怎麼處理呢?我認為科斯處理的不夠好。怎麼把交易費用放進去?怎麼解釋擁有訊息費用人就變得自私?有交易費用,害得人類可以自取滅亡。假如是斯密所說的那種自私,又引進了交易費用,在邏輯上是推不出人類會自取滅亡的,是推不到的。現在我這裏呢?你自私,假設人是自私的,可以滅亡。
為什麼會滅亡?那我把交易費用引進來就可以解釋的到。但是怎麼放進去呢?怎麼把交易費用放進去呢?大家都只是說說而已,只是會說而已。那個德姆塞斯(Harold Demsetz)他也只是會說而已,他能夠解釋什麼呢?經濟學者太關心什麼東西對社會好,什麼東西對社會不好。我怎麼知道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社會經濟學者,假如人餓死了,我只需要知道他為什麼餓死,但他餓死好還是不好,就不關我的事。你們要很清楚,經濟學到底能夠做到什麼。
比如說,從事福利經濟學的那些全部是廢物,從事這方面研究的人都是去解釋,為什麼人會快樂,或者會不快樂?這是很傻的事情,白痴才做這種事情,但有人從事這樣的研究,經濟學教授中有人做這樣的事情。這是很傻的事情,我怎麼曉得你快不快樂?這一類的經濟學家,天下蠢材無數。
經濟理論需要回歸實證
我再回到這個問題上,自私會給社會帶來利益這一點是肯定的,自私也會帶有害處,會毀滅自己,該怎麼處理?這兩方面一起出現,我的答案,據我所知,唯一的方法就是引進交易費用,這是我知道的唯一方法,除非你採用的是另一條線,重新改過那公理搞來搞去。我不去走博弈理論這條路,因為我認為它無從驗證。這個博弈論其實是捲土重來。六十年代沒人理它,它再回頭,就是我1968年提出的。
我1968年就提出過那個抬石頭的例子,我對阿爾欽提出這個例子:兩個人抬着石頭下山,各自抬石頭,每人每次可以抬50斤,但是兩個人一起抬可以抬到120斤,那就多出20斤。那當然是聯手抬好了,我抬一邊你抬一邊。我把需要的力氣推到你那邊,你又把需要的力氣推到我這邊,結果是多少斤?我們知道,結果是不會少於100斤的,假如少於100斤就乾脆分開抬了。
但是也達不到120斤,因為我推你,你也推我。那怎麼決定呢?假如兩個人合作抬的話,就是110斤,你怎麼決定這個數字?因為我提到這一點,而且在1969年我發表的那篇文章提到卸責偷懶的問題,結果他們就1972年發表了一篇文章,就是用卸責偷懶來推出這個公司理論,非常非常的紅極一時。我不同意那篇文章,但他是我的老師,我說了他不聽。(此處有笑聲)他問我好不好,跟着又提到勒索、恐嚇,跟着就是威廉姆森,整本書就是講一些抽像的術語,跟着發展就是博弈理論,博弈理論就好像在說故事一樣。
但問題是,現在這個問題是經濟學應該是一個實證的科學。李嘉圖之後,跟着有馬歇爾,有羅賓遜夫人,有這些偉大的思想家,說得很清楚,經濟學應該是一個實證的科學,是可以驗證的。現在的問題就是,也就是我提出這個抬石頭問題,這個卸責的問題。我把我需要的這個量推到你那邊,我就卸責了,我偷懶了,這就產生恐嚇的問題,跟着就是博弈理論,博弈理論捲土重來就是從這些問題開始的。
在驗證方面,你說甲的出現會導致乙的出現,假如沒有乙的話呢,就不會有甲。假如沒有乙卻有甲,那就是錯的。關鍵就是,甲跟乙都是能看得到的。下雨看得到雨,伸手出去也是濕的;天上有云,看上去就是有云,下雨,天上有云。假如沒有云的話就不會有雨,沒有云而有雨的話呢?有云才會下雨的假設就是錯的。所以驗證出能看到雲就能看到雨。那假如說卸責偷懶,你怎麼知道我卸責偷懶呢?我說恐嚇,你怎麼知道我在恐嚇呢?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所以我跟許多經濟學家爭論,他們看到的都是無從觀察的,要驗證的話,就是要正式的一個規格,公理性的,經濟學就是axiomatic。
經濟學有很多種方法來解釋,但是公理性的解釋,變成把經濟學在社會科學中居然和自然科學走在一起了。自然科學是公理性的,數學是公理性的,數學不能解釋他沒有驗證的。你說它是公理性,他可以驗證,生物學是公理性也是需要驗證的。那麼經濟學經過李嘉圖之後,在某方面是公理性的。經濟歷史不是公理性的,經濟學是需要能夠驗證的。
假如甲發生,乙也跟着發生。沒有乙,就沒有甲。假如沒有乙有甲那就是錯的,甲和乙都要能夠看到的,看不到怎麼驗證?你說欺騙,我怎麼曉得你是在欺騙。我看到一個漂亮女人,我驚心大眼地看着她,你到底怎麼知道我有什麼意圖?你不能說我看她,就說我張五常有意圖。
所以我對經濟學的發展非常失望,充滿了機會主義啊,恐嚇啊,勒索啊,博弈啊,我怎麼曉得什麼意圖?經濟學那些充滿了無從觀察的術語全都是廢物,只有一個無從觀察的術語,我不能不接受,只有一個,就是需求量,我不能不接受。價格下降,需求量增加,這是需求定律。價格下降看得見,需求量是沒有這件事情的,需求量是意圖的量,真實世界裏沒有需求量這件事,但是不能沒有這一點,因為不能沒有需求定律,所以這點我不能不接受,所以我只好接受需求量。
僅僅是需求量一樣東西,我已經搞了好多年了。我想不出什麼處理的方法,因為沒有這樣東西存在,需求定律這個東西存在,世界上沒有需求量這個東西,需求量是意圖的需求,我怎麼曉得是不是你的需求,但是我不能夠沒有這一點,我不可能沒有需求定律,沒有需求定律就沒有經濟,這個需求量我一定要處理,我能夠處理的到,就是我跟其他經濟學家的分別。我可以解釋的到,你們解釋不到。僅僅因為一個需求量,真實上沒有這樣東西,只有一樣東西,就已經很亂,還加上幾十樣東西讓我怎麼搞。
勒索啊,恐嚇啊,偷懶啊,這麼多我怎麼處理?你說博弈,更離譜,就是因為當年我提出那個卸責的問題,在1969的文章裏面提到卸責這個問題,偷懶的問題,跟着就被我的老師阿爾欽和德姆塞斯在1972年寫了一篇文章,以這個卸責偷懶為主題,再加上恐嚇勒索,跟着就是威廉姆斯的機會主義,再跟着就是博弈理論捲土重來。你問我,你可以發表博弈論的文章,你甚至可以因此拿到諾貝爾獎,你可以升級為大教授,但是這對於解釋世事來說是廢物,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給你們聽,我自己的老師,我很佩服我這個老師阿爾欽,他跟朋友三個人寫了這篇文章,其中就提到勒索這個問題,他們舉一個很重要的例子。他說,假如你去運輸石油的時候,這個輸油管在地下,只是從這個油田接到你的煉油廠那邊,假如你去租這個輸油管的話呢,是很頭痛的。因為萬一人家一下子不租給你不是完蛋了嗎?所以這個輸油管煉油廠是要自己建的,因為你租人家的話,人家勒索你怎麼辦?人家一下子不租你不是就要停工了。他說那些輸油管一定是煉油廠自己建的,但是運油的油船就不是了,他說油船就可以租了。他說你這條船不行我就用另一條船,不一定是要靠你這一條船。所以他們在文章中結論,主要的證據,運油船是租用的,但是輸油管是自己建的,這是勒索問題的效果,一下子沒有人可以勒索到你,你不租船我可以租別人的船,但是輸油管一下不租給你就沒有辦法了。
我當年是加州石油公司的主要顧問,我替他們處理運油的問題,我寫了兩份報吿很厚的。我看到他們的這篇文章錯的一塌糊塗,石油公司租用油管是常有的事情,但是石油公司自己買自己的油船,和他們說的正相反。那我怎麼辦呢?我那些研究的資料是簽了合約,是不可以給任何人知道的,但擺明了老師和其他兩個人一起合寫的那篇文章中的最重要的例子,錯的一團糟。
那我該怎麼做?我跟石油公司商量,問:「我可不可以把這一點,也就是租船還是自己買船,還有租油管,這些實例吿訴我的老師?」他們考慮了半天,說:「好吧,你講吧。」我就對我的老師說,你的文章錯了。我說勒索是錯的,我說油管輸油管很多時候都是租用的,反而大的石油公司大家都自己買自己的運油船的。那他們怎麼辦?他們就把他們文章裏那個例子給劃掉,其他不改,照樣刊登。那有什麼意思呢?那是一篇很出名的文章,就沒有了這個例子,但沒有了那個例子並不代表你是對的。
所以這個問題,關於那些無從觀測的例子太多了。你要驗證,比如說一定要有云,要下雨的話一定有要看到雲,你要看到雨看到雲。原則上一定是要可以看得見的,你看不到的東西越少越好,唯一不得不接受的,對經濟學來說,是需求量,沒有這樣東西的,真實世界裏沒有的,但是我們不能說沒有這個需求量,因為沒有需求量就沒有需求定律了。
所以說,價格下降需求量增加,經濟學理論就這麼多了,所有的經濟學理論,所有的,就是這一句話:價格下降,需求量增加。就這麼多,沒有其他,其他的都是騙你的。假如你連需求量都不能接受,那就沒有經濟理論了。所以我一生都在處理需求量。
用複雜的理論解釋複雜的世界沒有前途
談談自己的經驗。經濟學在我之前,馬歇爾是好的,費雪是好的,羅賓遜夫人是好的,希克斯比較一般,薩繆爾森也是一般。但是50年代的時候,那些經濟發展的學說,一律胡說八道。到了1961年我畢業之後去了研究院,1962進了研究院,經濟學的發展有幾年是比較好的時候,因為那個時候芝加哥大學,Stigler,Aaron Director,還有Milton Friedman,後來有Ronald Coase。我在加州大學的時候,有Alchian在,有Brunner在,有Baldwin在,有Hirshleifer在。那個時候,六十年代初期,那個是經濟學的黃金時代,也就是越戰之前,這是好的。那個時候我們開始講驗證,那個時候的文章開始說驗證。
可是到了越戰之後就麻煩了,六十年代後期七十年代初,我看着美國經濟學的制度,因為他們要反傳統,他們那個時候勉強地拉學生去當兵,根本打越南是很無聊的,因為越南人也沒得罪你,你叫那些年輕人去死,去打越南的日子是很難過的,很多毒蚊子,你非要把他們逼去打仗,他們就爭論起來了,學校裏出了很多炸彈事件。
我去華盛頓大學的時候,1969年,上課的時候圍起來不准我去上課,幾百個學生,有的同事還帶着槍去保護我。就是這個時候開始要數文章。年輕的教授們說:「老教授為什麼比我厲害?你又不懂數學,我學過數學,你連數學都不懂,你憑什麼比我高薪水?為什麼你有終生僱傭合約,而我沒有?」於是就開始吵起來,吵得一塌糊塗,所以就逼着開始有這個數文章的準則。
我是很特別的,1969年一出道,第一份正式的工作就是終生僱傭,跟着三個月之後,我沒有要求的,是他們投票通過,升我為大教授。跟着呢,院長那個時候是諾斯,跟我說:「要數文章不關你的事,你是例外,你有沒有文章出都是那麼多薪水,你做什麼我們不管。」所以我那時候的文章能一直流傳到今天,都變成經典。
你們要明白我為什麼要選走這條路,我1967年寫完《佃農理論》。《佃農理論》一寫完,那時候比較有份量的經濟學者,現在再回想起來才知道,他們那時候認為我是價格理論的第一把手,你們現在看我的《佃農理論》就知道,我證明佃農理論的那個分析,有經濟學在裏面,有很好的價格理論在裏面,而且我從事驗證,那是我在學生時代的事情。跟着,我又找到了合約的選擇。所以我1969年出道的時候,一開始就拿到終身僱傭合約,幾個月之後就升為大教授。那個時候是毫無疑問的,同事之間一提到張五常,毫無疑問地認為是價格理論最好的。你可以想象1969年暑假我回到香港,我去跑工廠跑市場,看到那時候的現象,我一點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們可以想象我那時有多震撼。
一個物理學的本科生,你問他為什麼茶杯會掉地上,為什麼會那樣子,都會解釋給你聽。而我是那時眾所公認的價格理論的、幾乎等於就是第一把手,我在芝加哥大學教過高級理論,而且我的《佃農理論》震撼西方,我回到香港看到那些現象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叫我怎麼選擇?我可以選擇放棄經濟學,我不一定要靠經濟學找飯吃的,所以我就認為經濟學一定要改革。
所以我到了華大之後,知道經濟學全都是廢物,生產函數啊,這些東西都是沒有用的,看到街邊討價還價這些現象,為什麼要討價還價?經濟學在什麼地方提到過討價還價,而滿街都是在講價格,你怎麼解釋?沒有人吿訴我。你說麻不麻煩呢?在激烈競爭的市場裏面居然有人討價還價,這在經濟學中是沒有可能的。在工廠看到那些件工合約。所以,那個時候的問題,是我考慮要不要放棄經濟學,不放棄就要做一點事情。
我去了華盛頓大學,我對那些同事說,你們這些都是沒有用的。那時候諾斯在,巴塞爾也在,他們都知道經濟學有問題,他們一直認為要全盤革新,重新來過,唯一的人選就是我。經濟學要革新,這個人就是你,你不做就沒人做了,以前的戴維德就是這麼說的,大家都指着我做,現在講起來是40多年前的事。我的《經濟解釋》,去年開始算是做好了,有四斤那麼重,我現在還要把它整理一次,再加長一點。
回看起來,經濟學為什麼搞得這麼亂?為什麼這麼麻煩?我解釋給你們聽,那些無從觀察的術語太多了,這是第一點。太多了。這些是無從驗證的。我不是很想批評諾貝爾獎,因為我自己拿不到。說起來真是難以相信的。物理啊,化學啊,生物學啊,如果他們想要拿到諾貝爾獎,他們的理論是要經過驗證的,一定要有驗證,為什麼經濟學不需要呢?假如經濟學要驗證過,那以前所有拿到過的諾貝爾獎都不值得拿。為什麼經濟學不需要驗證?你們說經濟學是不是一個實證的科學?這是公理性的,跟物理一樣,axiomatic,未必一定要驗證,但是物理學、生物學都是axiomatic,自然科學都是需要驗證的。那博弈理論怎麼驗證呢?看不到怎麼驗證。
你們說我看到長髮的女人,怎麼知道我是想入非非呢?無從驗證。所以這個問題,博弈論拿了很多諾貝爾獎,怎麼可能呢?你們接不接受經濟學是不是實證科學?但是假如你們接受經濟學是實證科學的話,而這個實證科學是公理性的,你就要講究驗證。你沒有驗證,你的理論我就不能接受,所有的科學理論都是這樣的。所以我也搞不清楚,拿到諾貝爾獎的是要講究驗證的。為什麼他們有不同的看法呢?瑞典的朋友不知道,他們不知道經濟學是一門實證科學,到今天都不知道,那我沒話講了,他們不知道我沒得講。
第二個問題呢?假如說到用實證科學來講,那是一定要有實驗室,化學有實驗室,生物學有實驗室,物理學有實驗室。那假如經濟學也要變成實證科學的話,也需要個實驗室。實驗室來幹嘛呢?就是真實世界。我絕對反對那些經濟學家在教室裏做什麼實驗,你相信那些實驗嗎?你怎麼可能在教室裏讓學生給你一粒糖看你吃不吃啊?你們不要笑,真的有人為此拿了諾貝爾獎,有人這樣從事驗證,真有其事,Vernon Smith為此拿到了諾貝爾獎。但是我認為這是不應該的,真實世界才是經濟學唯一實驗室,你們要出去走走看看。
我整天都在街邊走來走去,人家以為我發了神經,他們說這個大教授發了神經滿街走。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叫《五常談藝術、文化與收藏》,你們有多少人看過這篇文章?最近在網上,你們到網上去找,你就可以知道我的東西不是那麼簡單,因為我一天到晚在街上跑來跑去,你要搞收藏就要在街邊走,你要去研究訊息費用哪些高哪些低。我1975年就開始在馬路上跑,已經有41年了,這不是開玩笑的,這麼走是划得來的。我不是隻能寫得出經濟分析的文章,我在收藏方面也學了很多東西,最主要是收藏方面,我是替基金收藏,賺到了錢,但是學到的知識都是有用的。
我不是說你要照我這樣子整天在馬路上跑,但是你要知道,比如我批評新《勞動合同法》,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因為我有很多朋友都是開工廠的,怎麼可以推出這種法律來呢?這些人自己完全沒有做過工廠。開工廠是很難的,所以誰搞出這些勞動法就該罰他去開廠。那些支持《勞動合同法》的人,假如他們破產的話,就可以殺掉。不可以完全不知道情況就推出這樣的法律,經濟學家不肯去跑真實世界,政府數據怎麼信得過?
第三點呢?經濟學上很多理論都看不見的。薩繆爾森的那些,從物理那裏搬過來,譬如說物理上的均衡,是個真事。你把乒乓球往地上拋,球在地上會滾來滾去,然後會停下來,這是均衡。月亮怎麼繞着地球轉,有個什麼軌道,這些都是均衡。但是經濟學的均衡不是事實,完全不是事實。我在芝加哥大學,1967年我去的時候,有位明星學生去發表他自己博士論文的偉大發現,大名家在坐,我那時是學生,就口出大言,我說外面市場為什麼會波動?他那時說外面的市場怎麼波動,怎麼可以找到均衡點。
那些芝加哥大學的名教授看到這位明星學生,覺得終於出了一個好學生。我拍案而起,我說你們都是傻子,你吿訴我均衡是真事嗎?你往窗外看,你吿訴我外面什麼時候的經濟是均衡的?這些都不是真事。芝加哥大學發神經,這種垃圾論文你們還給他一個博士,這是開玩笑嗎?這是不愉快的事。
最後一個日本人,一個教數學的日本教授,Hirofumi Uzawa,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世,很出名的,他當時在場,他說:「Steven,你對,我們錯。因為你呢,你是經濟學,我們現在搞的不是經濟學。你不要發脾氣,這是另一種學問,與經濟學無關,是從事數學的。」他就打個圓場。
對這個問題呢,把物理上的東西搬過來,又把經濟學當物理學來處理,都是用數學搞來搞去,概念都是物理學搬過來的,這是很大的問題。跟着呢,就是說把經濟學搞得太複雜了,世界是非常複雜的,你到外面去看看就知道了,你用複雜的理論來解釋複雜的世界是沒有機會的。你要相信我,世界複雜,你又跟着複雜,複雜對複雜怎麼搞?你要解釋複雜的世事,你要用的越簡單越好。現在經濟學亂教一通,理論這麼複雜,我寫的那本《經濟解釋》理論是非常簡單的,但是我從簡單走入非常的深入。同學們說看不懂,要重複再重複,說來說去,有的人說重複的太多,有的人說批評的不夠,但來來去去的就是很簡單的理論。
你們想象一下,世界這麼複雜,你用複雜的理論來解釋複雜的世事,當然很難成功。所以有的時候呢,我對同事們說,我真的搞不清楚。因為那些經濟理論為什麼搞成這個樣子,我就不知道說什麼。假如我現在蠢一點的話,我就會覺得他們是天才,我不懂。可是當年呢,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天才嘛,這是你們說的,但是我現在不知道你們說的是什麼,到底我的天才到哪兒去了?沒有理由那麼多天才。
我看到那些文章真不知道說什麼,全部是數學方程式。我不管你的理論怎麼樣,我不管你怎麼複雜,你只要吿訴我,你只要說兩句,說兩句到底你的理論是什麼?你說不出來,就像我的《佃農理論》,你問我佃農理論是什麼,我兩句話就可以解釋給你聽,什麼事情我都兩句話解釋給你聽。你們這篇文章的理論是什麼呢?都說不出來,都是抽象的東西。
所以現在這個問題,世界複雜,用複雜的理論解釋複雜的世界,這成功的機會是零。那我的簡單理論是什麼呢?就是一條需求曲線,就這麼多,沒有其他的。什麼生產函數啊,彈性係數啊,統統不要理它們,就是一條需求曲線。對着鏡子看,邊際用值就變成邊際成本。反過來呢?需求曲線就變成了供給曲線,加多幾個弄下去,我就用件工處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複雜點就是,社會是多人競爭。那多人競爭就麻煩,因為那準則的選擇呢,用價錢是一個準則,你可以用別的準則,你就要解釋為什麼哪種準則會被選擇。在我1974年的文章裏面,價格理論就談了這個問題。但是假如你有了準則以後呢,你引進的競爭要複雜很多,但是就要簡單。但其中呢,你的處理呢,就要把交易費用或者制度費用加進去,但怎麼擺進去呢?那個問題來來去去就是要簡單,放進去的時候呢,出來的東西呢,要很漂亮。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很簡單,從調查到文章寄出去我只花了兩個星期時間。我的那篇文章講的是什麼呢?講的是優良座位的票價為什麼偏低,就是這個題目。也就是你去買票,有些貴票,有些比較便宜的票,幾個層面的票,為什麼貴的票一定是先賣呢?差點的位置呢,一定是遲一點才賣?留空呢?當時香港的戲院分很多種的,有樓上樓下,有些貴位置,有些便宜位置,始終都是價格貴的位置一定先賣光。
據說去聽音樂會也是這樣子,好的位置一定是先賣。為什麼先賣呢?我的解釋就是,我的答案很簡單,貴的不是先賣的話,便宜位子的人就會跑到貴的位子去坐,但如果貴的位子賣完了,就不會出現這種跳座現象,假如我是戲院老闆的話,我就把貴的位子價格弄得便宜點,雖然是高價位,但還是比低價位要便宜,這樣能防止跳座的行為。你說是不是非常之簡單?那時我在香港電影院的位置,分樓上樓下,樓下又分三個層次,現在沒有這種分別了,那時候有的,分不同價錢,樓上的貴价位子先賣,樓下最貴的先賣。我就說,因為樓下的人不會跑樓上去,樓上的人也不會跑下來,所以樓上樓下是不同的。所以你們看,非常簡單。解釋簡單,理論簡單,清清楚楚,驗證也簡單,因為樓上樓下不會彼此換位子。
1977年發表的簡單的文章,到今天還存在,說不定一百年後還在,好的經濟學文章就是這樣子。我1973年發表的文章《蜜蜂的神話》,我花了三個月時間,說蜜蜂,現在這篇文章還存在着,這篇一百年後也一定還存在,非常的簡單。其他的我的《佃農理論》,1968年發表的,現在差不多五十年了,還在。就是因為簡單,非常之簡單,知得比較深,雖然沒有像票價和蜜蜂的文章那麼淺,但是都還在。
寫文章為的是傳世,不是過審
做學問你們追求的是什麼呢?你們為的是什麼呢?我很同情現在做教授的那些老師們,這樣不行那樣又不行,寫中文又說不算,什麼學報有規定,大的學報有獎金,小的學報沒有獎金,這麼多約束怎麼寫得出好文章來。當年我是很幸運的,沒有人叫我寫。我去了華大,才不過三個月,就升我做正教授。諾斯親自對我說:「人家都要發表文章,你不需要,不管怎麼樣薪水最高就是你的了,你就自生自滅吧!」院長也這麼說,你想你自己的東西就行。後來我出去石油公司做顧問,賺了很多錢,我說我不好意思再拿你們華大的薪水了。不需要不需要,你照樣賺你的錢。推來推去,最後還給他們一半我的薪水。
我在石油公司做顧問時寫的篇文章是非常好的一篇文章,但是不準發表,看過的人都說非常精彩,但不準發表。石油公司跟我說得很清楚,他們說:「我們是被吿,有罪,我只是要你吿訴我,我們是不是有罪,到底有沒有犯罪,我們是不是有陰謀,我們要知道,你一定要說真話。」資料什麼都可以拿得到,可惜不準發表。
回想起香港的情況,對經濟學來說,這麼多年來一篇好文章我都沒看過。不是說你們不行,我怎麼知道你們行不行,只是你們沒有這個機會。你們為什麼沒有這個機會呢?政府花了很多錢的,又要受到文章怎麼寫、投哪些學報的規定的限制。如果當年我跟你們是一樣的際遇的話,我也是寫不出來的,那我也一事無成。你們可能是天才,誰知道你是天才,在這種環境下完全沒有可能的,什麼都要算分數很難的。
有人批評我,所有發表的文章是不需要經過評審的,所以應該是不算數,那你要怎麼說都好。你要知道,我在香港被評審了無數次,誰評審我的文章。我的文章一推出來,人家聽到我寫了文章,都還沒有寫就有幾個學報都來訂,因為他們知道我這個人是不會吹牛的,是忠於學術的,他們知道我寫文章就是為了過癮。
有時候他們說,文章太長了,能不能剪短?我寫了一篇文章,是講中國的婚姻,解釋怎麼樣娶妾室,怎麼樣綁小腳,怎麼樣殺嬰兒,種種中國婚姻的問題,寫到最後的時候一大段都是大罵功用分析,罵得悽慘。那篇文章寄去倫敦,他們說太長了,不夠位置,可不可以減少幾頁紙,我就把破口大罵的那段撕掉,說不要那一段了。文章登出來,Buchanan就大罵:「最好的一段你為什麼要撕掉?」所以你們要記住,做學問是為了興趣,追求的是真理,希望的是傳世。
你們聽到我不會說自己是什麼博士,什麼教授,這些頭銜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比如說《佃農理論》是我寫的,夠了沒有?夠了吧,你寫給我看看。我不是隻有《佃農理論》,我有十幾篇文章都是這個水平,現在《經濟解釋》是我寫的,所以你們應該是走我的路線,但是現在不讓你走,上面逼你要數文章。就像我當年從事攝影沙龍一樣,以前在歐洲的攝影沙龍也是這樣子。你們知道梵高嗎?他沒有辦法把一個作品交到沙龍。
莫奈那些作品也是,一直都沒有辦法進去。因為評選沙龍的那些人士,原先認為他們那些作品都是廢物。當年進不去的那些人呢,現在的作品動不動一張就要賣幾十億美金。現在國家逼你們寫那些所謂的沙龍作品,你們心裏想的是評審員到底喜不喜歡我的文章。這篇文章我寫的,我喜歡就可以了,關你評審員什麼事?這都是悲劇。
英國有皇家沙龍,法國有皇家沙龍,當年的沙龍名家一個都沒有成就。像英國的一個大師Turner,開飯都不夠錢,他一生畫了七千張畫,粗製濫造,真正的大名家,現在一張Turner的作品拿出來兩億美金都算是便宜了,他沒有可能參加沙龍。你們現在就是被逼跑沙龍,大學的規定沒得救的。比如說美國的學報,很多人批評張五常沒有一篇文章在《美國經濟學報》(AER)出現。我的那篇《蜜蜂的神話》是他們寫信來求我的,我說我不是給你的,我是寫給科斯的,有什麼關係,和你有什麼關係?你的文章只要有分量,寫完之後,在地上挖個洞,埋到三尺之下都會被人再挖掘出來。你的文章沒有分量,在哪裏發表都是垃圾!
到時間了,謝謝各位,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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