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到磚，南非經濟是怎樣衰落的？

你現在看到這顆巨無霸鑽石就是出產於南非的「非洲之星」，重達3106克拉，差不多1.2斤，而一般的求婚鑽戒能有1克拉已經很不錯了。因為太重，非洲之星被切割成了很多塊，成了歷屆英國女皇的寶貝。

南非不僅出產鑽石，而且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是非洲最發達的國家。GDP一度佔到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經濟總量的1/3，也是金磚五國之一。然而08年金融危機之後，南非經濟一直處於低迷。到現在，無論看什麼指標，南非都在全盤衰落。

早在新冠疫情爆發前，南非的國債就已經被標普評級為垃圾債券了；從衡量貧富差距的基尼係數來看，南非不僅常年霸榜第一，還甩出第二名很遠；犯罪率居高不下，每年有50萬人被強姦；根據一些學者的估計，南非15-24歲年輕人的失業率甚至可以達到50%。

那麼問題來了，當年貌似光芒萬丈的非洲新星，到底是怎麼衰落成今天這幅模樣的？

01

進入主題之前，我們先簡單回顧南非的歷史。南非最早的土著居民是黃褐色皮膚的桑人、科伊人及後來南遷的黑人班圖人。

17世紀中葉，海上馬車伕荷蘭佔領開普半島，對當地黑人發動多次殖民戰爭，一部分黑人被趕到非洲內陸，一部分人被抓起來當奴隸，其中一支名為桑人的黑人族群甚至被屠殺殆盡。布爾人，也就是荷蘭、德國和法國人混合繁殖的白人後代，在此時成為南非的新主人。

18世紀末，南非連續挖出好多鑽石，引起了大英帝國的注意，為此英國人和布爾人打了好多年仗，1910年，南非淪落成英國殖民地。過了沒多久，國際局勢變天，殖民主義退潮，1961年，南非退出英聯邦，開始以南非共和國的名義示人。

獨立後的南非人種非常多元，所以食物也豐富多樣，有葷素搭配的燉菜布雷迪（bredie），加了印度香料的烤肉Braai，還有經典辣菜波波提（Bobbotie），雖然不知道吃起來怎麼樣，但這些菜長得還挺養眼，五顏六色，也不愧是「彩虹之國」。

不過，無論是被荷蘭殖民，還是被英國殖民，甚至到南非獨立，當權者都未曾停止過對黑人的剝削。尤其是1948年白人政黨國民黨（Nationalist Party）執政後，種族問題被提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要談南非種族問題，有一個人肯定是繞不過去的，就是曼德拉，這位被beyond、u2很多樂隊寫歌讚頌的，結束南非種族隔離的的領導人。

說到種族隔離，一些觀點恰恰認為南非經濟下行的鍋都在種族隔離政策的結束。理由是在種族隔離期間南非一度出現了「經濟奇蹟」，從1942-1982年一直保持高增長，尤其在1960-1970年間，南非經濟增速甚至可以和當時世界上經濟發展最快的日本比肩，被稱為「非洲經濟巨人」，從這張1980年代約翰內斯堡街景就可見一斑。

而種族隔離結束後，南非的移民門檻大大降低，大量來自鄰國的移民湧入，由於南非底層黑人教育水平本來就低，根本鬥不過移民，因此大量南非底層黑人失業，失業率甚至一度超過30%。再加上南非黑白貧富差距過大，白人的收入甚至一度為黑人的五倍，讓底層黑人的內心不滿，因此引發矛盾，打砸搶的事情也多了起來，外來移民也經常被排擠。

我對這種觀點有兩個看法：

第一，種族隔離本身在道德上無論如何都是站不住腳的。種族隔離期間，南非國民被分為白人、黑人、有色人種和印度人。這四種人的劃分並不純粹看膚色，而是一個政治概念。

比如，同樣是亞裔，馬來人被認為是有色人種，菲律賓人則被定義為黑人，而華人則經歷了一開始被規定為「有色人種」，受盡各種歧視和限制，在1970年代又因為外交關係被升級成「榮譽白人」。

劃分種族後，黑人被強制遷徙、禁止通婚、強佔土地，剝奪投票權等。總之就是沒有被當人看。游泳場、體育館都設置了黑白隔離區。

1958年南非政府制定了"班圖斯坦"計劃，要求所有黑人遷到位於城市邊緣未開發的棚户區，給這些地區命名為班圖斯坦自治區，黑人居民在這裏不能擁有財產，離開居住區還得出示通行證。就這樣，全國80%的土地都被分給了少數白人，350多萬黑人流離失所。佔人口總數10%的白人佔據了50%的財富。

所以，種族隔離本身是邪惡的，無論它是促進還是阻礙了經濟增長，遲早都應該被廢除。這裏我還想多說幾句，有些觀點認為，只要反對歧視其他種族就是所謂的「白左」，我非常不贊同這種看法，因為如果我們把歧視其他種族當作順理成章，那我們在反對別人歧視我們時，就會非常站不住腳。

此外，這種認為是種族隔離的結束導致了南非經濟衰落的觀點本身就不符合事實。

種族隔離解除後的1994-2007年，南非經歷了一段高增長、低通脹的「黃金時期」，平均經濟增速為3.6%，平均通脹率為6.3%，相比之下1980-1994年間的通脹率都達到了14%，經濟增速卻不到1.5%。甚至是在種族隔離結束的十幾年時間，南非才一躍成為非洲最大的經濟體，全球最大的新興經濟體之一，並在2010年加入了金磚國際組織。

所以，探索南非經濟下行的原因，還是要從經濟入手。回顧南非的經濟增長史，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Jobless growth，經濟越增長，國民越失業。

02

為什麼會經濟越增長，國民越失業呢？

南非的第一波經濟騰飛發生在1933-1945。這一段時間，南非遇上淘金熱，人均GDP輕鬆翻番。當時，南非出口世界上1/3的金子，而1930-1940年代金價又迎來一波瘋長，採礦業的利潤持續高攀。

儘管勞工短缺，南非政府還是進賬不斷，荷包滿滿，年年財政盈餘。1939年二戰爆發後，世界的主要工業國都忙着打仗，沒空搞生產，南非的製造業趁機發展了起來，製造業佔GDP的比例增長了58%。

因為全球都等着拿貨，光靠白人生產根本無法滿足生產需求，白人政府放開一道口子，允許有色人種和黑人從事原本屬於白人的高技能工作（skilled work），也就是與礦業相關的工作，於是2/3的高技能工作被黑人和有色人種拿下，種族間的貧富差距迅速減少。

眼看着自己的利益被侵吞，被白人控制的工資委員會坐不住了，聲稱現在的工資無法維持工人的基本健康，要提高白人的最低工資到「文明水平」（civilised minimun wages）。

政府不僅提升了失業補助和養老保險的金額和覆蓋率，還重新定義了貧窮。在白人眼中，貧窮不是吃不飽飯，而是吃完正餐沒小吃（relish）、飲料沒放夠糖、麪包上果醬不夠多。最終，由於用工成本提升，教育水平相對較低的黑人被掃出勞動力市場，基尼係數再度飆升。

南非工業立法調查委員會（Commission of Enquiry on Industrial Legislation）曾公開說道，如果不是因為白人和黑人之間的薪酬差異，你以為南非人還能過上「歐洲式的文明生活」？

1948-1970年，南非迎來穩定的第二波經濟增長，實際GDP大概翻了3倍。這段時間，支撐南非經濟發展的主要是製造業，貢獻GDP的30%。

既然經濟發展得還可以，主力還是通常僱傭非高級技工的製造業，那麼黑人總可以過得好一些了吧？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由於白人工資太高，勞工市場又系統性地歧視黑人，導致全社會總體工資日漸高企，通脹率常年維持在10%以上，名義利率減去通脹率後發現實際利率為負數，也就是說資金的成本特別便宜。

大家想想，如果你是製造業工廠的老闆，現在人工成本特別高，資金成本又特別低，那你會怎樣？當然是瘋狂買機器把工人都換成機器啊。這就導致能留給黑人的崗位也跟着大幅減少。

70年代的南非，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一邊，找到工作的人享受完備的福利制度和帶薪年假，而另一邊，勞動局門口每天都圍着數千個絕望的失業者，他們排着隊任由寥寥幾個僱主挑選，300個崗位放出去，4000個應聘者聞聲而來，差點踏平勞動局的護欄。

這兩波增長後，曼德拉來了。

1994，種族隔離被廢除，南非開始第三波長達十餘年的温和增長，一直持續到2008年金融海嘯前夜。

這一段時間的GDP增長主要歸因於對外開放、金融監管鬆綁和礦價小高潮，以金融為代表的第三產業成為頂樑柱。雖然曼德拉當選後，制定了許多有利黑人就業的法律，比如《黑人經濟振興法案》、《僱傭平等法案》等，黑人應該已經翻身農奴把歌唱了。

但是，現實是，黑人的狀況反而惡化了。成年男子中，10個裏就有3個找不到工作，其中2/3甚至從未被僱傭過，1/4的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90%以上的窮人依舊是黑人和有色人種。

這是為什麼呢？原來，在種族隔離時期，一些在夾縫中受過比較好教育的黑人在此時成為「新權力階層」。他們在前幾十年間，一次又一次看着之前的白人政府利用工會把原本屬於自己的飯碗打翻在地。現在，他們成為了社會的主人，他們也要開始保護自己的利益甚至打翻別人的飯碗了。

據統計，1994-2000年間，南非註冊工會數翻了兩番到464個，1997年工會成員數佔總就業人口的45.2%，它們以極其強勢的姿態和企業談判，不漲薪就罷工。據研究，相對於生產效率，南非非洲裔工人的平均工資溢價水平為20%，最嚴重的2010年，南非因罷工損失的工作日每千人高達1593天，這個數字是「罷工專家」法國的十幾倍。

小結一下，南非現代經濟史上共有三波增長繁榮，但每一波都很jobless growth：

第一波繁榮靠的是賣金子，白人眼見黑人搶了自己的飯碗，想辦法把黑人踹出了勞動力市場，jobless growth；

第二波繁榮靠的是製造業，但由於全社會總體工資成本高，資金成本低，促使企業主大搞機械化，把本來在勞動力市場中就弱勢的黑人又踹了出去，jobless growth。

第三波靠對外開放、金融去監管和大宗牛，但由於種族隔離結束後，過分剛性的勞動力市場規定導致的此起彼伏大罷工，又是jobless growth。

正是由於每次的經濟繁榮都沒有帶來的相應的大規模就業，經濟增長的果實沒有普惠化，反而加劇了貧富差距，不僅導致經濟增長缺乏後勁，也容易引起社會矛盾和不穩定。

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低技能崗位不斷消失，但黑人又沒法從事高技能工作，失業與貧困陷入死亡螺旋，犯罪率因此飆升，大量高技能白人出走，南非的商業氣候也因此持續惡化。

除此之外，以賣礦為主的出口結構也讓南非經濟非常容易受到國際市場波動的影響，過分依賴外資的經常賬户也讓南非在遇到外部衝擊時十分脆弱。概言之，南非的底子其實從很早開始就風雨飄搖了，08年金融危機只不過是戳破了這個光怪陸離的肥皂泡。

當下，南非持續惡化的經常賬户，遊移不定的FDI，居高不下的政府債務，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被挨個推倒。

03

同為金磚成員國，南非與中國也有比較密切的經貿往來。2021年1月，南非成為非洲第一個接入5g的國家，這個技術正是來自中國華為。除此之外，中國也是南非最大的貿易伙伴，南非甚至在非洲國家中率先將漢語教學納入了國民教育體系。

之前的視頻我和大家提到，出海非洲，有時遇到的問題是當地基建不行或者政局動盪，有時是會觸碰到老牌殖民帝國的勢力範圍，而南非的案例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就是當地的工會與勞資環境。這個問題不僅在南非，在許多歐洲國家也會存在，甚至許多企業往往栽就栽在勞工問題上。

除此之外，南非的故事也說明，經濟增長的終極意義，是為了讓最廣大的國民享受更好的生活，這個具體體現就是就業與縮減貧富差距。南非的jobless growth不僅背離了最初的目標，也讓經濟引擎終究失速。普惠發展絕不是一句空話，它不僅關係着初心，更關係着經濟發展的未來。